十五

如鲠在喉

高启盛在小的时候被鱼刺卡过喉咙。

他们总是吃鱼，吃高启强从鱼摊上拿回来的鱼，活的死的都有，高启强会杀鱼也会做鱼，至于做得好不好吃也就那样子，十几岁的小孩拿马勺都费劲，还指望能做出来什么味道呢，他们总是会吃鱼，坐在塑料凳上，三个人用筷子挑同一条鱼，高启强总是会替弟弟妹妹摘鱼刺，摘到后来也没有几两肉，还很费时费力，饿都要饿饱了。

高启盛在某一天晚上提出来他不要他哥给他摘鱼刺了，他自己可以，高启强笑着说阿盛长大了，他在说完这句话后高启盛就被鱼刺卡了喉咙，高启强想了很多办法，高启盛往嘴里噎了好几口饭，甚至还喝了一小盖米醋，那跟鱼刺却依然卡在喉咙中间，刺痛着，将他的呼吸分成两半，发出嗬嗬的声响，高启强没办法，他只好带着高启盛去了卫生所，医生用一根长长的镊子将高启盛喉咙里的鱼刺摘了出来，就像他哥用筷子从死鱼的身体里摘鱼刺一样，高启强吓得够呛，抱着高启盛说都是哥哥不好，高启盛摸摸喉咙，很意外地，他没有哭，他任他的哥哥抱着他，眼泪落在肩膀上，湿答答的，滚烫，像是被鱼刺刺过的喉咙。

初中的时候小孩子开始发育，高启盛也不例外，他的喉结很突出，从脖子中间凸出来一小块，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移动着，同班同学偶尔也会聊这种话题，初中的小孩没有娱乐生活，聊的东西也都小来无趣，生理课老师也讲过男性的发育特征，高启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结，他并不觉得这是喉结，他感觉那是鱼刺，他感觉那根鱼刺依然扎在他的喉咙里，随着他的年岁增长而胀大，将他的喉咙捅出一块凸起，他时常感觉到疼痛，高启强也曾经带他去检查过，什么问题也没有，他对此感觉到很愧疚，如果不是自己的原因高启盛也不会落下这样模棱两可的病，也是在这个时候高启盛发现，那种刺痛感只会在他看到他哥的时候才会展现出来，扎着他的喉咙，刺刺痒痒的，似乎还留着那还米醋的余味，酸涩着，像是在渴求着什么。

等到高启强和陈书婷结了婚以后高启盛便愈发频繁地感觉到喉咙处的疼痛，他的喉咙没日没夜地刺痒着，火烧一般地令他作呕，在看不见他哥的时候会痛，在看到他哥亲吻陈书婷的时候便会更痛，他喝酒，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酒精划过喉咙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什么被分成了两半，高启盛把这件事和他哥委婉而多次地提起，他利用着他哥的自责和愧疚，他从陈书婷的手中，从高晓晨的手中，从建工集团的手中偷出他哥的，一点点的视线，在那一瞬间他哥投过来的湿漉漉的眼神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从那点可怜的目光中看见旧厂街的小房子，看见桌上那盘鱼，看见他哥滚烫的眼泪。

直到他坐上了离开京海的小船，船舱内昏暗着，散发出并不明朗的红光，符咒贴得哪都是，还能闻到一股洇在木头中的香火味儿，高启盛的喉咙更痛了，有时候甚至会在凌晨惊醒，他捂着喉咙，感觉呼吸都被堵塞住，他在慌乱中打翻了床边的东西，投过的筊杯落在地上，撞出来稀稀落落的声响。

于是高启盛回到了京海，他去见他的哥哥，他的喉咙依然很痛，在见到高启强的时候也在痛，高启盛在用枪抵着高启强的太阳穴的时候无端地想起那天晚上，他和他哥哥也是挨得那么贴近，他哥的身上还是那样热，暖烘烘的，只不过再也闻不到鱼腥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古龙水的香味，太香了，呛得他想哭。

高启盛在从二层坠落到地面上的短暂瞬间里感受到一直胀痛着的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咽了下去，他听到咕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落在水里的声音。

他想，那根鱼刺终于离开了他的喉咙。